李重福对于这种模式其实也是一知半解,不过大致,他却明白了一些关系,无非就是尽力兴修水利和改用畜力,来稳定农业,却使得大量的人力得以解脱出来,解脱出来的人力,再去织布、炼铁、伐木、采煤,最后再制造出无数的货物,这些货物最后又开始流转,譬如农具回到了农人手里,譬如衣衫到了采煤人身上,譬如刀剑则装备了士兵。
又因为大规模的生产,以及据说是技术的改进,于是,生产的数量已经越来越多,从前一百人一天可以织一百匹布,后来却到了一百五十匹,乃至于两百匹的地步,这个时候,据说是出了难题,那就是同样的人,需要的布只有这样多,多余的布留着有什么用?难道那些造布的人囤积在仓库吗?而那些织布的匠人们造出了超过了需求本身的布匹,难道第二年就歇业在家,等到这些布匹完全消化掉吗?
这样显然是不成的,莫说匠人们需要生业,否则就极有可能饿死,便是那些造布的商贾们,也绝不肯停工,唯一的法子,就是想尽法子,把剩余的布匹兜售出去,本地既然已经无法增加消费,那么就销往其他地方,无论是剑南、江南或者是长安,又或者是大漠、渤海、暹罗、百济,乃至于是吐蕃,只要有任何可能,这些人都会一拥而入。
这才是……这里的人与其他地方不同的地方啊。
李重福虽然平时唯唯诺诺,却也是绝顶聪明的人,他很快意识到,为何几乎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博古通今了。
以往的农户或是豪强,他们要管的,只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至多,也就是和官府交涉,而官府呢,一方面盯着朝廷的动向,一方面治理一方也就可以了。
可是在这里,却是行不通,因为这里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要维持他们现在的体面,和自己的优渥,唯一的法子,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去把买卖做到任何有可能做成买卖的地方。
因而……在这里,印刷的书籍之中,关于各地特产以及风土人情的书册是最火热的,关于渤海、暹罗、百济乃至于吐蕃、大食的书册也卖得火热。街头巷尾的人,大多数对于那一亩三分地的事不太热心,甚至连宫闱中的秘闻也不甚有什么兴趣,这里的每一个人,仿佛都心怀着天下一样,便是这个小小巡检司的副官,先是介绍了一些孟津的事,紧接着便是开始滔滔不绝,如数家珍的说近来有倭人来做买卖,却拿不出钱的趣闻。
李重福心里不禁有点儿诧异,似这等心怀天下的事,理应是庙堂诸公们想的事,可是在这里,仿佛每一个人,都是高居庙堂上的宰相尚书,便是一个船夫,也能瞎掰几句南诏国、林邑国和天竺国的事。
李重福开始觉得有趣,后来却不免有点儿后脊发凉。
因为他感觉到了一种很古怪的民心。
譬如有人说起倭国,便不禁会显得义愤填膺,如有商贾在倭国被人杀了,据说就是他们官兵所为,又有说倭人蛮横,做买卖不守规矩。
这其实本来就是情理之中,毕竟双方相隔在千里,又隔着汪洋大海,言语不通不说,各自的风俗又是不同,可是……似乎每一个人,都对此怀有某种怨气,李重福仔细琢磨,却大致明白能明白这种心理了,与倭人的交往,说穿了,就是做买卖,可是这买卖想要做起来,何其难也,自然会有诸多的摩擦,而对于这里的每一个人来说,任何一笔买卖,都和他们息息相关,滞销的货物若是不卖一点是一点,可能许多人都会受到影响。
因此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一种渴望,那便是渴望河南府的商队,到任何一处地方,都可以畅通无阻,唯有如此,方能使许多人富足,这种渴望,不如说是一种欲望,是一种人性的贪婪所驱动,几乎所有的巨贾,似乎都有一种愿望,那便是使天下各处都成为昭义五镇一样,成为他们可以为所欲为的乐园。
这种潜藏在许多人心底深处的心思,使李重福想一想,都觉得有些后怕,要知道,虽然从前自己先祖在的时候,也曾四处大动过干戈,可是无论任何时候,不到迫不得已,朝廷是绝不会下定动兵的决心的,毕竟……隋炀帝的先例就摆在面前,固然天子好大喜功,可是臣民们听到要动兵,却往往谈虎色变,对于大臣们来说,动兵会消耗掉国力,而且风险也是极大,即便是侵占了领土,可是得到了领土却大多得不偿失。而对于百姓来说,动兵就意味着加税,也意味着要征募他们服徭役,许多家中的壮丁,要踏上那千里之外的战场,生死不知。
因此君王们往往以好大喜功的隋炀帝为戒,大臣们尽力的去谈仁义道德,臣民们对于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开疆扩土,除了让王朝得到一点好名声之外,没有任何作用,征伐大漠,难道让人去放牛羊马?征服南诏,那连绵的大山,能开垦出几块有价值的土地?
第575章 落地凤凰不如鸡
在这里的人……李重福的感觉就是好斗。
似乎在他们的骨血里,都有一种竞争上游的东西,甚至从那巡检司的一个小小官吏口里,都能感受到他那种对于新事物的渴望,以及那种满满的争强好胜之心。
这让李重福感受到了一丝忧虑。
某种程度,这些人和蛮人没什么分别啊,他当然记得,这一处关东经学深植的土壤里,许多人都是规规矩矩,安分守己的,可是却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
小小的官吏,渴望去万里之外的大食,掌舵的舵夫,居然异想天开,想要什么时候神策军征用他的船只,前去倭国,美其名曰,教训教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倭人。
甚至……虽然他们在表面上,对于李重福恭恭敬敬,可是李重福居然能感受到,他们的骨子里,并没有太多的敬意。
这让李重福感受到一些失落,甚至他怀疑这是秦少游暗中授意的结果,觉得是那位魏王殿下,名为尊皇子,实则却是想利用自己,所以他的这些‘部众’,自然而然对自己没有太多的敬畏之心。
这让他忧虑了一夜,不过很快他就打消了顾虑,因为他发现,那船夫对于那小武官,似乎也是这样的情绪,虽然有客气,却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诚惶诚恐和敬意。
李重福便不禁开始琢磨起来,这些人……难道就这样不通礼法吗?难道就没有人教化他们吗?只不过……更让他大跌眼镜的是,这些人居然都受过教化,他亲眼看到那个武官抱着一本书在船尾看,打发闲暇的时光,也看到一个随船的学徒拿着笔在练字。
李重福不禁哭笑不得。
其实这深层的原因,李重福岂会知道,只怕是船中的所有人,甚至是船夫和小副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
从前下层对于上层人的奴颜和焕发自心中的媚骨,某种程度,其实就是一种高山仰止,可望不可即的心理,他们本就是小民,与之打交道的也是小民,左邻右舍亦都是如此,偶尔能见到几个大人物,顿时便战战兢兢,心里诚惶诚恐。
而如今,上下尊卑的界限已经不甚分明了,这儿有太多太多的机会,也正因为如此,总会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入伍,经过数年之后,突然成为神策军或是五军营的将军,有匠人技艺非凡,便是那些巨贾东家们,对他们也是礼敬有加,于是这里的人突然都明白了,噢,原来这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其实也不过是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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