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水从榻上起身,一时悲喜交集,顾不得倾诉自己这几年来深压在心底叠积得厚沉无比的思念,指着自己身畔的一双小人儿,哽咽着对他骄傲地说道:“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儿。你不在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我养得这么大了……”
“柔儿,辛苦你了。”她感觉到他伸出了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庞,“柔儿,我很想你……”
他的脸庞随了他的声音,渐渐模糊了起来,善水急忙去抓他的手,手是抓到了,他的身影却模糊了起来,心中一阵发急,猝然大叫一声“少衡”,人便醒了过来,这才发觉竟是南柯一梦。
做梦就算了,叫她窘迫的是,她现在正死死抓住的,正是小羊儿的一只手,而小鸦儿,此刻正与她的小哥儿一道趴在自己面前,睁着乌溜溜的眼,好奇地看着自己。
“凉,哭了,小羊儿给你擦擦……”
小羊儿是哥哥,说话却远没妹妹利落,见善水醒了,冲她天真地笑着,含着舌头一字一字地这样说道,两只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儿,眼尾处的睫毛长而卷曲,乍一看,倒有几分他父亲的神采。
善水急忙拭了眼角的湿痕,顺势亲了下儿子肉嘟嘟的一只小手,“小羊儿真是好。娘没哭,娘是眼睛被风吹了发酸呢。”
“娘,娘,是小鸦儿先给你擦的。小哥哥说也要擦,我才让给他的,你看我的手。”
一边的小鸦儿见善水夸了哥哥,急忙挤过来,把自己的小手也摊到了她眼皮子底下。善水也亲了下她的手。小鸦儿这才心满意足地嘻嘻一笑,忽然从榻上爬着坐了起来,眨着眼问道:“娘,我刚才听见你叫少衡,他是我爹爹吗?他在哪里?”
“少衡……爹爹……哪里……”
小羊儿也跟着,嘟嘴认真地重复一遍。
善水压下心中的那阵感伤,搂住了两个小宝贝,左右用力再亲了下他们的脸蛋,笑眯眯道:“少衡爹爹去骑马打仗了,我的小羊儿小鸦儿乖乖听娘的话,他就会回来抱你们了。”
小羊儿拍着手,欢天喜地道:“少衡……骑马……打仗……”
小鸦儿却歪着头,望着善水嘟嘴道:“阿邈和簌簌的爹爹一骑马就回家,我的爹爹骑的什么马,为什么一直骑不回家?”
小鸦儿口中的阿邈和簌簌是薛英的一双儿女,阿邈四岁,簌簌也是两岁多。这几年善水与娘家走动频繁,所以小羊儿小鸦儿与阿邈簌簌都很熟。
善水见女儿早慧,没儿子那样好糊弄,压下心中被这话勾出的惆怅,摸了下她睡得有些凌乱的额发,笑道:“小鸦儿头发乱了,娘给你梳头。”
小鸦儿听到梳头,立刻从榻上爬了起来,“我要姑姑给我梳,姑姑比娘梳得好看。”
她话音刚落,候在外间的白筠与小丫头打帘进来了。善水点了下女儿的额头,笑骂道:“小丫头,头发还没留齐,就知道臭美了。”
白筠笑着抱了小鸦儿坐到矮墩上,绞了巾子替她擦脸,道:“小鸦儿要我梳是看得起我呢,我巴不得一辈子都能替小小姐梳头。”
兄妹俩被伺弄好了,善水叫乳母带了到庭院中玩耍,自己便与白筠一道坐窗前继续未完的肚兜,缝了几针,想起先前困顿时的那个梦境,微微怔忪,手便停了下来。
白筠望她一眼,拿了自己的那个针黹篮,掀开上头压着的零碎缎子,抽出样东西,递了过来,笑容满面道:“晌午时云臣刚递来的。”
她的手上,是一封打了火漆的牛皮纸信匣。
善水的心跳立刻加快,却若无其事地接了过来。
白筠抿嘴一笑,道:“我去厨下瞧瞧给小公子和小小姐备的点心,等下要吃。”说罢起身而去。
屋子里只剩善水一人,她也不用装了,手指轻抚过厚实的牛皮纸封,飞快地启了火漆,取出里头的信瓤。
正是霍世钧的字,正如他人,运笔骤风疾雨,笔力峭劲透纸,流崖州三年,这一点却丝毫没有改变。
他称她“柔儿我妻”,叫她代他向母亲问安,说自己一切都好。招抚使的衙门扩修了一番,现在十分气派。不但衙门气派,他还新添了七八个仆从,有男有女,男的雄赳气昂,女的娜健多姿,妙在对他都是忠心耿耿,“每每回衙,尚未跨入,便争相蜂拥而迎,左拥右抱,吾心甚慰”,叫她放心勿用挂念,他在那里过得极是滋润。又说自己拜了个绰号为“老鱼”的渔民学了凫水,如今下水憋气半刻多钟不在话下。随信附的小囊中,装的就是他下海捞蚌偶尔所得的几颗上佳珍珠,尤其是那颗最大的,他本想等再凑一颗,成双后再送她,只是一直难以再遇,他又急着献宝博她欢心,这才先随信投寄给了她,等以后凑齐再寄。最后他仿佛担心,一本正经地问,那对双胞胎兄妹,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他,等以后他回来了,万一要是不认他这个没用的爹,那该怎么办?
善水倒出牛皮纸封里的小囊,解开封口,里头滚出了几颗珍珠,圆滚饱满,最大的一颗,有她指甲盖大小。
他虽没提,善水却也知道,南方虽产天然珍珠,只采珠是件非常危险艰难的事情,天然环境下母蚌孕育的珍珠数量稀少,而且颗粒形状都难尽如人意,所以就连宫中这些年进贡的珍珠里,也难见到这样大小成色的珠子。
善水抚摸掌心中莹润的珍珠,眼眶觉到微微酸热。忽然瞥见信纸背后似还有字,忙再翻过来,一读之下,忍不住破涕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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