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埙道:“你我上次到胡府,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调查杨行祥案,结果在胡尚书那里碰了个软钉子。怎么他忽然又主动相邀,可是想提供那起旧案的线索?”
朱骥道:“我猜应该如此。胡尚书年事已高,近来一直深居简出,连皇帝都免了他朝参。他从不多事,突然派人相邀你我二人,一定是事关杨行祥一案。”
那么问题就来了。钦命重犯杨行祥“自杀”当日,礼部尚书胡濙亦被人绑走,回来后,他自己绝口不提,旁人不明就里,这件事本就这么算了。后来司礼监大宦官金英泄露了禁中秘密,称锦衣卫长官王林欲将杨行祥之死归咎于朱骥。朱骥一时惊惧,担心祸及家人,不得不自行调查杨行祥一案,想弄清楚内中是否有猫腻。不想当值狱卒韩函失踪已久,验尸仵作伍汉又被人抢先一步杀死,线索尽断。
杨埙认定杨行祥一案与礼部尚书胡濙失踪大半日之事必有关联。朱骥不得已,便来找胡濙询问究竟。胡濙大打太极,始终不肯透露半点风声,只叫朱骥不必再管,称锦衣卫长官王林想借杨行祥陷害朱骥一事,难以得逞。
朱骥心中仍然忐忑不安,既不敢找岳父商议,也不能告诉妻子,只好求教于漆匠杨埙。杨埙相信胡濙的判断,只要朱骥不再声张,就不会有事,但由此愈发认定是英宗皇帝朱祁镇派人杀了杨行祥。皇帝既是幕后主使,相关人等又被灭口,当然是越少人提及越好。不知真相的王林试图借机扳倒朱骥,只能自讨没趣,最终不了了之。胡濙一定早知道这一点,所以才甚有把握。
然不日便有土木堡之变一事,英宗朱祁镇被俘虏,王振、王林叔侄尽死于乱军之中,针对朱骥的危机彻底瓦解,杨行祥一案自此烟消云散。
但老尚书胡濙为何又突然找上朱骥和杨埙呢?莫非他认为大明已换了新皇帝,英宗皇帝归国无期,是时候说出真相了?
朱、杨二人心头疑云甚重,便联袂往西,打算赶去胡府问个究竟。刚拐上东大街,便遇到了朱骥内兄于康及国子监监生丘濬。
于康叫道:“妹夫,我刚去锦衣卫官署找你,你人不在,幸好在这里遇到你。”
朱骥道:“阿兄找我,可是有什么急事?”
于康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
朱骥问道:“这是什么?”于康道:“这是我清理打扫后巷时捡到的。我看它团作一团,滚在墙根角落下,似是被昨晚大风吹来的,一时好奇,便打开看了。觉得上面的图案有些怪异,刚好丘兄来找于冕,我便给他看了。”
丘濬与于冕同是国子监监生,交情甚好。今日二人本约好一起到书铺购书,丘濬如约而来时,不巧于冕被新任国子监祭酒萧镃叫去家中了。
杨埙伸头一看,那皱纸上用黑墨画着一个大方框,中间有十数个篆体字,不大清晰,似是印章之类,不禁摇头笑道:“这一定是哪家裱褙铺在试刻印章,不过谁会用这么大的印啊。”
丘濬道:“这十六字是:‘天命明德,表正万方,精一执中,宇宙永昌。’”
杨埙笑道:“天命明德,表正万方……”他开始还笑嘻嘻的,忽然敛色呆住,失声道,“天命明德?这……这是……”
丘濬左右看了一眼,见近旁无人,这才低声道:“这就是昔日建文皇帝所用凝命宝的玺文。”
朱骥大吃一惊,问道:“那这纸上的印章……”
丘濬道:“我没见过以建文皇帝名义发布的诏书,但从形制来看,这应该就是建文帝的凝命宝。只是墨色是黑的,不是常规的朱色。”
朱骥和杨埙正要因为杨行祥,也就是建文帝一案赶去礼部尚书胡濙府上,忽然又冒出了凝命宝图样来,也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二人惊疑交加,不由得面面相觑。
于康刻意压低了声音,道:“近来坊间关于新皇帝的流言颇多。甚至有人说大明之所以灾难连连,是因为皇位本不该归成祖文皇帝这一系所有,要想消弭祸患,就要还政给建文帝后裔。我和丘兄都觉得不是巧合,但又不好张扬,所以只好来找你商议。”
京师近来关于朱氏皇帝的流言确实特别多。除了汉王朱高煦借爱妾吴氏所生之子朱祁钰复仇夺位外,还有人提及明成祖朱棣客死塞外,明仁宗朱高炽神秘暴毙,明宣宗朱瞻基壮年而卒,明英宗朱祁镇被蒙古瓦剌俘虏,这一连串灾祸事件均相互关联,事件根源则在于成祖皇帝朱棣——
他不该发动靖难之役,从侄子建文帝朱允炆手中夺取了本不属于他的皇位,又在立太子一事上反复无常,因而他的子孙后代注定坐不稳大宝之位。如明仁宗朱高炽在位不足一年而卒,明宣宗朱瞻基死时年仅三十八岁,英宗皇帝朱祁镇则是二十三岁做了瓦剌俘虏,成为了太上皇。
而今报应又将落在明景帝朱祁钰身上,不独有明成祖朱棣的罪孽,还有明宣宗朱瞻基残害叔叔汉王朱高煦的恶行,也将一并着落在他身上。他命中注定没有子嗣,但因汉王朱高煦诸子皆被诛灭,九五之尊之位将会重新回到建文帝朱允炆一系。
至于明英宗朱祁镇命运格外与众不同,盖因上天曾降天火焚毁了紫禁城三大殿,欲以此作为警醒。明成祖朱棣心中不安,未敢重修三大殿。偏偏明英宗朱祁镇不信邪,年轻气盛,即位不久便命工匠蒯祥主持重修三大殿,且规模比当年更加宏大。朱祁镇还欲学当年郑和下西洋盛事,再兴下西洋之举,因其人不知天高地厚,太过狂妄自大,所以上天要特别惩罚他,让他被瓦剌俘虏。
朱骥也曾听到过诸多类似说法,但却不是来自民间,而是源自官署及宫中。他是锦衣卫代理长官,有时候明景帝朱祁钰会向他打听消息,甚至证实询问一些说法是否可靠。如传闻皇统将归还建文帝后裔之事,朱骥还是从朱祁钰口中听过,足见谣言流传之广了。
朱祁钰表面听从礼部尚书胡濙建议,对谣言不予追究、不予理会,但内心深有所忌,不久前还曾命朱骥秘密派人到凤阳查看建庶人状况。
建庶人名叫朱文圭,即建文帝朱允炆次子。当年靖难之役,朱棣攻入南京之后,皇宫起火,朱允炆及其长子朱文奎均不知去向,次子朱文圭当时才两岁,被朱棣废为庶人,一直幽禁在中都凤阳广安宫。朱祁钰命锦衣卫到凤阳探察监视朱文圭,显然对“皇位回归建文帝后裔”一说有些打鼓。连明景帝都多少当了真,民间普遍同情建文帝遭遇,完全相信的人愈发多了。
朱骥打量着那张纸,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即便他是锦衣卫代长官,也没有能力处理这等涉皇室机密的大事。若是向上奏报,只怕会就此掀起一场惊涛骇浪,不知有多少无辜者要被牵累进来。至少裱褙胡同的裱褙铺要被尽数翻起,而起因只是一张来源不明、不知真假的皱纸。
还是杨埙先笑道:“大伙儿先别这么紧张,或许是谁开玩笑也说不准。朱指挥,不如你先收了这张纸,等查实了,再作决断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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