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看上去六七十岁了,半颗门牙断了,讲话漏风,再加上浓厚的西南官话口音,舒瑾城竖着耳朵反应了半天,才听懂了,然后笑道:“那就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 老头手里提着舒瑾城的行李,只能摆头,“瞿先生请我来不就是干这个嘛!你先休息的巴适了,然后整饭,我今天做了酸辣鸡脚爪爪和红烧鱼摆摆。”
啃了两天干馒头的舒瑾城咽了口口水,道:“不用休息了,我把行李放好,这就来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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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蜀都的第一天,舒瑾城睡得很不安宁。
她是很少做噩梦的。近年来,更是干脆好梦、坏梦一概不做,只要入睡便跌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封死的纱窗让房间太过闷热,还是因为脆弱的木板床一翻身就咯吱乱响、四处落灰,她在来到蜀都的第一晚就做起了噩梦。
其实那也不算是噩梦了。
因为,梦是从一片久违的朱红色开始的,那是她家老宅的院墙,是童年里最鲜艳的颜色。
小时候,大哥陪她玩耍,她便坐在秋千椅上,让古旧的红墙碧瓦在视线中起起落落。偶尔抬头,春日湛蓝的天空上,会有几点纸鸢遥遥飘荡。而如果她荡得烦了,便会跳在落满了桃花的草地上,喝一杯丫鬟叠翠端上的新茶。
那时,她还是北平舒家的大小姐,后来燕京大学的高材生,年少留德的新式女郎。除了母亲早逝外,她的人生没有任何不完满的地方。
直到遇见了张泽园——
在柏林甫一入学,舒家大小姐的芳名便传遍了留德华人的圈子,无数公子邀请她参与宴会,她都拒绝了。那日,她受同屋女友缠磨不过,终于应邀参加了财政部副部长大公子张泽园举办的酒会。
灯光绚烂的古老大厅里,管弦乐队演奏起《春之声圆舞曲》,在那欢快热情的旋律中,一个身穿白色西服的俊美青年排开众人,走向长餐桌旁的她。
那一瞬间,蝴蝶翅膀在心尖扇动。
手工擦色皮鞋与淡绿色软缎高跟在大理石地面上划出一个又一个圆圈,她被acquapar的雪松和琥珀的香味淹没,竟答应下明日和张泽园的约会。
很快,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
那曾是一段无比美妙的时光,面容姣好家境富足的青年男女相恋,整个欧洲都是他们的乐园。张泽园也曾经在屋顶露台缓缓跪下,将一枚戒指套在她手上,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
少年人的倾心,最容易变成奋不顾身的山盟海誓和热情,将她和张泽园昏头昏脑的纠缠在一起,从万里以外的德意志拉扯回了中国。
她也从舒家大小姐变成了金陵的张夫人。
然后便是最老套的情节。男人的变心总比想象中来的快,她怎么也没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庶妹,竟然会爬上姐夫的床,而受过西方教育的张泽园,竟然也想要纳妾。
“瑾城,张家正房太太的位子永远是你的,这还不够吗?” 金丝眼镜后,熟悉的人说着顶陌生的话。
她一杯红酒泼在对面人的脸上,泼熄了早已零星的爱火,也泼灭了最后一点犹豫。
她主动提出了离婚。
“我要离婚!”在那时可真是石破天惊的四个字。
为此家人和她决裂,曾经海誓山盟的枕边人挥了她一巴掌,怒吼着说自己让他变成了政界的笑话。
可她舒瑾城毕竟是倔强的,当年为了张泽园,她从德国辍学随他回京;现在为了骨子里的一点傲气,她便舍弃所有的荣华富贵,终至众叛亲离。
五年婚姻,一地狼藉。这场被大小报纸连续报道一个月的民国第一离婚案,终于在舒瑾城只身赴英后落下了帷幕。
已经忘了生命是在何时失去颜色,只知道到了最后,她满心满眼都是伦敦铅灰色的天空,和那永不落幕的蒙蒙阴雨。
1945年,北平名流舒敬鸿的大女儿,国民政府财政部副部长张泽园的前妻,流落异乡无人识的出版社华人翻译——舒瑾城,由于痨病缠身,在伦敦东区一个昏暗、阴冷的小阁楼里终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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